与海妃约定好的日子已经来到，我万分期待，想着她那样的脑袋会想出什么样的计谋来。无论她多聪明，七鬼永远都是她和我之间最大的障碍。
但来这屋里的第一个人是姬远，他很疲累，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。我坐在床上，袖中的手紧握，终究是我没了耐心，猛然走到他跟前。
他抬起头，看着我，竟然笑了。那明媚的笑容，我平生第一次见，但依旧充满疲惫。他到底是有多累，才会在面容上显现？我不得而知，想张口时，却被他捷足先登。
“你在等海妃，是吗？”他笑着。
我心中一紧，瞪着他：“被你发现了？”
姬远伸手抚|摸上我的脸庞，我欲避开他，却被他揽住腰，他将我带进怀里，拥抱着我。那头靠在我肩膀上，只有累极了的人才会这样做。我一时没忍心，就静止不动，任凭他依靠。
“阿初，你当真一点也不爱我吗？”他说着，那手紧紧缠住我的腰。
我本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，我不爱他，但不知为何，我竟然没有说出口。太阳升至空中，暖黄的阳光将我笼罩起来。光影下，我们的相拥的影子投在地上，就好似亲爱恋人，那么恩爱。
他说：“我一直以为，你和李戎之间不会有什么好结局，没成想，你我之间亦是。你好似镜中花，我便是水中月，都是虚幻之物，何来的圆满？”
我忽然觉得肩膀湿了，诧异地扭过头去，我见到了他的眼泪。这个七鬼，狡诈的，可恶的七鬼竟然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。
“你…”我说不出什么。
他的大手按在我的后脑勺，一用力，我便凑近他脸前。他说：“把眼睛闭上。”
我却瞪得大大的，于是他笑了，身子发颤，笑容不是快乐的，那么悲伤。我惊诧极了，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！
他猛然凑近我，吻上我的唇。那么轻柔，让我怔愣住了。他闭着眼，忘我地吻着我，而我就像被定了穴一样，无法动弹。亦或是，我不想动弹。
他的吻从肌|肤相|亲，竟蔓延到我心底，如他那悲伤的笑容一般，我的心也开始悲伤起来。眼中蓄满了泪水，莫名其妙，难以理解，于是，我竟然闭上了眼。主动地迎上他的亲吻，他明显一愣，睁大眼看着我。
我微微睁开眼，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。我急忙别开脸，离他远远的。
他苦笑了下，然后起身走到我面前，但我们之间还有一步距离。他看着这距离说：“这一步，就像天涯。”
我垂眉：“你我本来就不是同路人。姬远，你该有你自己的幸福，执着于我，只会让你痛苦，也会让我痛苦。”
他缄默下来，我们之间只有这距离，以及屋外的鸟鸣，画眉的歌声尤为婉转，他忽然开口：“你昨晚说的话，一直在我心底萦绕，你说我不懂爱，说我自私自利…”
他顿下来，看着我。
我忍不住问：“那我说的对吗？”
他笑，只是笑。
我说：“其实我也想着你的话，你说我才是最不懂爱，最自私的人。”
姬远忽然跨上前，趁我逃跑前，他已经抱住我，轻轻地在我脸颊落下一吻。耳边是他的话语：“阿初，爱有千万种，有自私的爱，有博大的爱，但无论是哪一种，它都是爱。正如…我那么自私地爱着你。”
还不待我反应，他已经离去。
我盯着这门外，怔愣而立——门没有锁，侍卫也没有了。我试着踏出去一步，没有任何人来阻拦我，空无一人的院落…
从庑廊一直到宫门外，都没有人来阻拦我。猛然的，前方一个小人影立在那儿，我瞧去，竟然是姬兰！
我不信：“念儿…”
他转身，看着我。他已没有穿太子的服装了，而是淡雅朴素的一身白衣。我哭了出来，奔跑过去，抱住他：“念儿，念儿，念儿。”
他大约不耐烦了，将头从我怀里挣扎出来，眉头轻皱：“不相信我是真的吗？”
我破涕为笑：“你不怪娘了，对不对？”
他没有回答我，岔开话题：“你说的那个什么花六郎，是我爹？”
“嗯，他是你爹。”我紧紧抱着他。
“有姬远强吗？”他问，有些好奇他的亲生父亲。
“你在乎吗？”我反问。
他一愣，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。我笑起来，捧着他的脸猛亲猛亲，告诉他：“你爹嘴巴比我还坏，对我最不好了，可是呢，他爱我，爱你哥哥，更爱你。”
念儿看着我，鄙夷地总结：“也就是说，你俩一个有施虐症，一个有受虐症。”
“不，他只是不懂得表达爱。”我心中还有下一句：我是，李非是，姬远亦是。
从哪一年开始？我们四个人开始变化，大约要追溯到属于卫甄的记忆，但我不记得了。忘记了最初不可怕，只要把握好现在，就算这世上没有圆满，也要为了这个期望而奋斗。
人活着，可不就是为一个盼望么！
我牵着念儿的手走出这座宫殿，路上我忍不住问他：“姬远为什么放了我，又放了你，而你又为什么不怪我了？”
他挑挑眉：“这世上有一个女人，比你聪明。”
“谁？”我不由得问。
“海妃。”他说着，顿然伸手指向远方，亭亭玉立的一个女子，正是海妃。
她朝我走来，看了一眼念儿，然后直视我：“答应你的事儿，我做到了。但我不需要你的条件了，正如我说服姬远的那样，我并不需要为了得到他的爱而付出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我问。
她笑了：“爱从来就不是平等的，倘若真的爱一个人，就不会希望从那人身上得到什么。姬远爱你，却同时希望得到你的爱，这便是他的自私所在。所以我说服他，告诉他越是这样，越得不到你的爱。”
我怔愣而立，姬远想开了吗？他那样执着的一个七鬼，真的想开了吗？
海妃看了我一眼：“你走吧，去找你的六郎，永远别在回来。”
我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这座宫殿的，但我永远都记得我在宫门外转身时，首先看到了平地上的海妃，其次便是宫楼上的姬远。
他的明黄身影在青天白云下，显得单薄，萧瑟。猛然地，他转身离去，宫门随之而紧闭。
我愣住了。
念儿拉拉我的手，不耐烦：“到底走不走啊？”
我蹲下来，问他：“念儿，你爱我吗？”
他红了脸，口气有些恶劣：“你这女人怎么这么酸，老是爱来爱去的，除了爱，你不能想些别的？”
我笑了，将他抱在怀里，他开始扭动：“放我下来，我自己会走路。”
“不行，让娘好好抱抱你，我要把六年缺你的，都补偿给你。”说着，我搂紧了他。他挣扎不过，所幸趴在我肩头，我们沿着这偌大的官道，一直朝前走。
冷不丁地，他唤我一句：“娘。”
“嗳。”我欢喜地答应着。
蓝天白云，光暖之下，人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。我对他说：“念儿，你姓李，叫念。这是你爹给你起的名字。”
他皱眉：“你不知说了多少遍了。”
“我只是怕你忘了。”我笑道。
“下一站，我们去哪里？”他忽然问。
“兰若坊。”我答。
兰若坊，我牵着念儿走进大厅，掌柜的见了我，一时没跌坐下来，紧着问：“无名？你怎么从宫里出来了？”
“东家婆婆在吗？”我笑着。
掌柜的看看念儿，不由得问：“这位是？”
“我儿子！”我笑起来，他瞪大眼睛：“你这才进攻多久，孩子就这么大了？”
念儿白了他一眼：“白痴。”
我抱起念儿，点点他的小鼻子：“不许这么骂人。”
他看了我一眼，龇牙：“我骂得是你。”
我一愣，觉得我需要对这个孩子施加一点狠了，但我不舍得，于是我纵容他，亲了亲他：“小家伙，你这嘴到底像谁了？”
掌柜的是看不下去了，他将我们引到东家婆婆的书房。那个老妇人见到我，简直气急败坏，我拉着念儿跪下来，对着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，我说：“东家婆婆，谢谢你收留我，也谢谢你传授我锈技，但我不得不说，我要离开这里了。”
“什么？你竟然耍我？你当我会轻而易举放你走吗？”她气得满脸褶皱。
我笑起来：“东家婆婆，您会放我走的。”
“为什么？是什么让你这么信心满满？”她有疑惑。
我说：“因为连当今皇上都放我走了，我想，您更会放我离开，成全我的。”
她诧异地看着我，不由得问：“你是谁？”
我颔首：“最开始，我是卫甄，然后我是阿初，后来我是无名，但是现在，我三者都是。还有，我是东安若兰的女儿。”
东家婆婆显然没料想我会有这样的身份，她的诧异足足有半晌，念儿是跪累了，却碍于我的眼神，而没有起来。
忽然，门外有一阵奔跑声，接着一个小女孩奔到我怀里，她看着我，泪眼婆娑：“无名？”
竟然是丫丫。
我抱住她：“丫丫，想我没？”
“你为什么骗我，为什么不要我了？”她很伤心地哭。
我擦干她的眼泪，讲给她听，也讲给东家婆婆听：“因为我是去找我的儿子，去找我曾经丢失的一切。”
东家婆婆插话进来：“我知道你，知道卫甄、阿初的故事。但我没想到，你就是她。这位就是太子殿下了吧？”
念儿挑眉：“曾经是，现今不是了。”
丫丫一看到念儿，小眼都瞪圆了，那手伸出来，直骂：“你…你…无赖…”
念儿白了她一眼：“怎么，你看我不爽？”
丫丫气得跳脚：“我…我…我要…”
“你要结巴了。”念儿鄙视她，那嘴真是坏透了，我笑起来，原来他那么像我，更像李戎。这一张嘴，可是坏到了极点。
丫丫扁嘴看着我，那眼神分明就是央求我为她做主。我拍了拍念儿的脑袋，说：“欺负女孩子，算什么英雄好汉？”
“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，再说了，这丫头就欠欺负。”他皱眉，盯着丫丫的眼神不友好。
丫丫直接哭了，闹得人心很乱。东家婆婆哄着丫丫，趁着空儿，扭头对我说：“你走罢。”
丫丫立时不哭了，看着我：“无名，你又要走？”
“我要去关东，你长大了，来看我，好不好？”我说。
她是不舍得我的，所以哭闹不许我走，东家婆婆将她交给一个老嬷嬷看着。于是，东家婆婆便将我送到门口。她并不是多好的脸色，因为她对她姐姐所做的一切，都没有释怀。
恨一个人，很难，但恨上了，便是内心中的死结。
我拥抱了她一下，鞠躬离去。
在镇上一家客栈，我用念儿身上带的钱，买下一辆马车，自然请了一个车夫，给了他不少佣金，才答应将我和念儿送到关东。
马车上，念儿缩在我怀里，他累了，睡颜甜美。
我抱着他，生怕这是一场梦。我禁不住握紧双手，开始祈祷。祈求神明恩赐这不是梦。
蓦然，我想起了姬远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：“阿初，爱有千万种，有自私的爱，有博大的爱，但无论是哪一种，它都是爱。正如…我那么自私地爱着你。”
姬远，谢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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