乍起“砰”的一声巨响，范嫂扭过头去看，慌忙叫喊：“老妈妈，齐哥儿昏倒啦！”
这会侄儿应该在书院用功，怎么会在这里？周嬷嬷回头一看，齐映半截身子倒进院里，双眼闭着，已不省人事。巨大的震撼使周嬷嬷顿住了，腿脚完全不听使唤。
范嫂上前扶齐映，刚刚碰到他的手，惊声催促道：“我的老天呀，齐哥儿发烧了，整个人比烧开的水还烫，老妈妈，你快来瞧瞧。”
白妈妈见这些人乱成一团，实在大快人心，暗暗叫好，看谁家的报应来得快。又趁着竹意馆里忙乱，退了出去，以免沈家的老疯狗空出闲，给她一顿疯揍，再吃了皮肉亏。
齐映看着匀称，实则壮实，一身骨肉重得很，范嫂和周嬷嬷两人一左一右，将齐映胳膊搭在自己肩头，齐力扶起他，还没买开脚已显得吃力。
折腾到满头大汗，范嫂道：“老妈妈，依我看，搀齐哥儿到院里值夜房躺着，先去请郎中要紧，发烧昏倒可大可小啊。多少人家的孩子烧坏了头脑，齐哥儿不能有个万一。”
另一个婆子不大赞同：“这不是让周妈妈为难吗。这里是表小姐的院子，齐哥儿又是个男人，在这里看病吃药留哪成啊。我去找元管事，喊几个小厮来抬齐哥儿回去。”
范嫂有些支撑不住了，道：“大管事一早随老爷出去，等你找人来，齐哥儿晾在活受多少罪。”
“不用麻烦旁人。按范嫂子说的做。”沈荷斩钉截铁道。
“姑娘……”周嬷嬷犹豫不决。
沈荷颔首，神情不容人回绝。
竹意馆的值夜房一共有三间，另两个都是闲空着的。范嫂等人忙着扫石炕，铺褥子，协助安置好齐映，三人回到各处看守院门，一刻不敢多留。白妈妈回去指不定如何向主母告状，门上来人她们也好通报。
印象中齐映身子结实，小时候就没怎么生过病，别说发烧，头疼脑热都少有。他勤学能吃苦，不是病到不得以，一定不会早归。是自己昨天话说重了吗。
周嬷嬷叹叹气，起身给侄儿换盆擦面的水，走到房外，讶异发现沈荷居然还在房外没有离去。她独自靠着墙面，眼圈都红了。
一见沈荷哭，周嬷嬷也鼻子发酸，酸涩笑笑：“今天老婆子没沉住气，给姑娘丢人了。”
沈荷摇了摇头：“不，怪我软弱，令嬷嬷跟我一道受苦。”
“不苦，是我这身老骨头不中用，辜负老爷、夫人嘱托，没有照顾好姑娘。”周嬷嬷放下盆，查看沈荷的脸颊，上头还留着红红的印子。这一巴掌打得不轻，比打在她身上还叫她难受。
梅娘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青菜肉末米汤，见一老一少互相安慰，远远低叹。
周嬷嬷打水回来，试喂了几勺，齐映双唇闭着，米汤一口也喝不下，身上越烧越烫。过去一盏茶，不见隔壁院子有人来，托梅娘看顾好院子，照顾好沈荷，她抓紧时间去请大夫。
梅娘借口取水，一去不回。
那碗米汤不再向上冒热气，调羹孤零零地靠在碗沿。齐映躺在简单整理过的炕上，身下垫着一床薄褥子，透过简陋的布衣可以看见，他起起伏伏呼吸着的胸膛。
修长白皙的手微微弯曲，贴在身侧，身上还是那股好闻的梅香，若有似无。
这里不是扬州，不是沈家，没有窖藏冬日净冰的冰窖。沈荷取下粗糙的面巾，覆上她的手，在齐映的额头，带着浅浅水渍的肌肤依旧散发着不正常的热。
她浸润面巾，拧到八九成干，保留着一点井水的湿润，替齐映擦拭着额头、脸颊、下颚。除了这些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齐映做什么。
沈荷望着齐映的袖口，望着他满是胼胝的手心，须臾，她俯身，以自己额头贴上他的额，面对着面，鼻子相触，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齐映细细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。
“我们不会永远困在这里的，嬷嬷、你、还有我，我们能逃离开这里的，对不对。齐映，你要好起来，我需要你。”话罢泪垂，两滴晶莹的泪，落在齐映烧得发红的脸上。
她的泪是冷的，底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。
齐映抓住昏沉中唯一一缕意识，她的请求，他听见了。
李夫人前日生产，谜底揭晓，仍是儿子。李家人一样欢喜迎接新生，岳丈逗孙不亦乐乎，李源照料好夫人，夜半缩在角落，燃起个火盆，焚烧之前四处求来的生女符咒，口中坚定：“子不语怪力乱神，圣人诚不欺我！”
医馆不是生意，家里大喜大丧皆不闭馆，医馆没有病人上门，李源鬼鬼祟祟躲在帘子后头煮红鸡蛋。周嬷嬷直入帘后，不说废话，直道齐映病了。
周嬷嬷慌得不得了，李源连带着紧张，赶紧灭去炉子火焰，背起医箱往外赶，走到医馆外才发现自己脚上空空，一双草鞋还遗留在里头。
邪风入体、脾胃失和、精神不济这等文绉绉的话周嬷嬷听不懂，拿着李源开的药方去抓药。
碰巧来一趟，李源便在正屋外室为沈荷诊个常日脉。沈荷问及李夫人，李源笑道：“母子平安，母子平安。我娘子别的没有，胆子和医术一样高，大着肚子不妨碍她行侠仗义，只是担心小姐，老催我上门打听一二。”
沈荷感激地点点头。
李源把过脉，一切正常，转身收拾家伙，起身之际，沈荷推来一张单子，上面写着从前李源开给她的，一些使人精神涣溃的药物，李源一看，眼珠快要吓得掉出来。
“这是吃这些药损及根源，怎么又吃，有如今之境属实不易，小姐务必三思。”李源叹道。
沈荷清黑的眸光微微一闪，道：“我并不吃它，李伯伯无需如此紧张。”
李源表面上点头，内里还是直嘀咕，不吃它，要它做什么。一年多来的相处，沈荷的脾气，他不能说十分了解，起码五六分不差。她不肯说的话，套也套不出来，还不如不问的好，遂答应下来。
出门时，他仰头看天色，一滴雨从上落下，滴在李源的额头上。天空灰云满布，随着风缓缓移动，聚拢到一起，天公像是憋了一场大骇人的大雨要下。
天气变化无常哪，李源感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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