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的双眼浑浊而呆滞，目光不知落在何处。
“陛下。”
说话的人是太史令韩章，他是奉太后旨意，跪在天子榻前，握笔记录天子最后的言语。
韩章知道，他所要记录的是什么，紧张到汗水湮湿了背后的衣裳。
天子眼珠子缓缓转动了下，然而仍然没什么反应。
正在天子寝宫气氛僵持的时候，萧玄走了进来。
众人的目光被萧玄吸引了过去，豫王头戴玉冠，身着正装，昂首阔步走了进来。褪去从前的稚气和锋芒，众人才发现，如今的豫王已经成长为一个有担当、有大智慧的人。
这两年豫王经历了许多，曾经经历的一切，使他所有的飒沓锋锐得以积淀，不是隐忍，而是千帆过尽后的一种宁静，就像一片汪洋，哪怕它表面上平静无波，内里却酝酿着令人不敢小觑的力量。
人们对于这位小王爷的认知，大概就是少年亲王，得天所授了吧，如今萧玄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，众人恍然发现，不知不觉间，这位小王爷已经出落得与他的父亲一模一样。
当所有人都注视着豫王的时候，无人发现贤妃面容惨白如纸，眼中的神采逐渐消失。
天子似乎瞧见了萧玄，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了起来，他看向皇后，似乎想要说什么。
皇后忙走过去，将天子扶起来，令天子靠着她的肩膀。
太后对施明光使了个颜色，得到施明光肯定的点头，太后便开口说道：“皇帝，如今你病重，卧病在床，然朝堂动荡不安，不能没有处理政务的君主，哀家召集众大臣过来，是想问你，可有合适的即位人选？”
众人虽然知道天子时日无多了，但是对于太后这样直接的问法，还是觉得有些惊讶。
天子张口，想要说些什么，却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声。
“陛下，您想说什么？”皇后忙轻轻拍抚天子后背给他顺气。
天子紧紧攥住皇后的手，几乎要将皇后的手骨攥裂，也不知病了许久的他哪来的力气，皇后虽然吃痛，但是也不能挣开天子的手，只得继续忍着。
天子重新看向萧玄，从萧玄的脸上，他仿佛能看到自己那个英年早逝的弟弟的模样。
那个他从小嫉妒到大的弟弟，那个即便是死了，也时常在他睡梦中给他带来梦魇的弟弟。
天子指着萧玄，目光如炬，他想令人将萧玄拖下去即刻腰斩，然而话到嘴边，却变成了：“传位豫王——”
天子刚说了四个字，众臣惊愕的看向萧玄，为何会传位豫王？天子不是还有几个皇子吗？
天子也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似乎违背了自己的意愿，他喉头一梗，脸憋得通红，天子觉得喘不上气来，想要再说什么，然而呼吸越发的困难，他掐着自己的脖子，指甲深深陷进肌肤，到最后，他越发没有力气进行挣扎，就这样，睁着眼睛死死盯着房梁，身体已经僵硬了。
众臣反应过来，无不匍匐在地，痛哭流涕。
韩章握着笔的手哆嗦着，终于在纸上写下：“天子崩于承乾宫，传位豫王萧玄”几个字。
皇后握着天子早已冰冷的手，她愣怔了许久，终于清楚的认识到，这个她嫁了几十载的人，最终还是走了。
太后眼眶有些酸涩，当年她牺牲了自己的长女玲珑，幼子战死疆场，如今眼睁睁看着长子死在面前，且长子的死，还是自己的手笔。
即便母子之情所剩无几，真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自己眼前断气，心中还是无比沉重。
萧玄跪在地上，朝着天子叩首。
天子既崩，天下举哀，王公贵臣、宗室公卿皆着缟素，女子除去粉装首饰，宫内宫外禁嫁娶、音乐、屠宰。
豫王着丧服，在梓宫哭临二十七日，第二十八日，豫王扶天子灵柩于皇陵。
新帝登基大典，在奉天门举行，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日。
新帝身着玄衣，头戴冠冕，一步步踏上朱红色台阶。
文武百官着礼服，待吉时已到，新帝祷告完毕，大行令高唱行礼，百官纷纷跪拜，行五拜三叩大礼。
大行令展开诏书，高声宣读诏书，百官三呼万岁。
登基大典礼成。
萧玄继位后，尊太后为太皇太后，皇后为皇太后，追谥自己的父亲为周孝文帝，母亲为孝文思太后，册封自己的妻子谢氏为后。
谢韫清发作，是在萧玄登基前一日。
她疼了一日一夜，于朝阳初升之时诞下了萧玄的第一个孩子，是个哭声嘹亮的皇子。
太皇太后为他取名为“昶”。
刚刚生产完的谢韫清累得连根手指都不想动，她躺在床上，看着一旁的昶儿。刚出生的孩子浑身都是红彤彤的，皮肤皱巴巴，然而谢韫清怎么看怎么喜欢。
许是因为待在母亲的身边，昶儿睡得很是安稳。
那样小小的人儿，是与她血脉相连的骨肉，谢韫清怎么瞧都瞧不够。
想到孩子出生的一刹那，萧玄得知母子平安的消息松了口气，而后便开始嫌弃昶儿怎么是个带把的，然而他嘴上说着嫌弃，当稳婆将清洗干净包裹好的昶儿递给他时，萧玄还是喜笑颜开的接了过来。
因是第一次当父亲，心情激动，萧玄抱着昶儿怎么也不肯撒手。
他的儿子，他与他一生挚爱的女子所生的儿子。
萧玄望向已经累得昏睡了过去的谢韫清，目光中柔情万千。
谢韫清是在出了月子后，乘着马车进宫的。
太后如今已经移居泰康宫，长秋宫清扫出来，迎接着大周的新皇后。
萧玄下了朝，直奔长秋宫而来。
这些日子，他独身住在承乾宫，虽然只是短短一个月，他却觉得好像很长时间没能见到自己的妻儿了。
他还记得，上一次见到昶儿，他还全身通红，像个猴子，如今再一次见到，昶儿已经长开了不少，肤色白皙，眼睛大大的。昶儿趴在谢韫清怀中，听到动静，便往萧玄脸上看过去。
不过他还小，哪里认识人？只看了一眼，便继续将脸埋在谢韫清胸前拱来拱去。
谢韫清微窘，将昶儿塞到萧玄怀中，“你儿子，你来抱。”
昶儿依旧是软绵绵的，较之刚出生，却沉了不少。
萧玄一手托着昶儿的脑袋，一手托着昶儿的小屁股，他盯着昶儿的脸看了许久，兴致勃勃的说道：“阿清，你说这孩子长得像谁？”
“还小呢，哪里就看得出来长得像谁？”谢韫清懒得迎合他。
萧玄“吧嗒”在昶儿脸上亲了一大口，再也不嫌弃这小子是个儿子，昶儿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萧玄看，萧玄心都快要化了，随即……怎么感觉手心湿漉漉的？
“怎么了？”察觉到萧玄的异样，谢韫清问道。
“他，好像尿了。”萧玄黑着脸，自然不敢将昶儿撒开手。
谢韫清忍着笑意，连忙将昶儿接过来，扬声唤乳娘进来将昶儿抱下去换衣服。
萧玄洗净手，在谢韫清身边坐下。
夫妻两人你一搭我一搭的聊着，享受着难得的宁静。
谢韫清迁至长秋宫次月，开始有命妇进言，该为陛下充实后宫了，并委婉的表示自己家中的女儿品行端正，温婉淑慎，正是待嫁的年纪。谢韫清只是笑了笑，也没给个回应。
诸位命妇虽然都是人精，仗着年纪长，不将谢韫清放在眼中，无奈这位年轻的皇后靠山硬啊，她们不敢说重话。
谢邕带着顾云霜游览山水，谢润袭了爵，继承了偌大的国公府，谢淙和谢漳都是皇帝重用的少年英才。谢氏的外祖父是天子皇帝恩师，舅舅们又是颇具威望的重臣。
可以说，谢家和顾家这两座大山，没有人可以撼动。只要谢家和顾家不倒，谢氏皇后的位置就不会动。
渐渐的，有臣子上书，陛下该广纳后宫，绵延子嗣了。
萧玄以先帝刚刚去世、尚在国丧期间不宜选秀为由，给拦了回去。
众臣只得暂时作罢。
一年后，谢氏诞皇次子昀，又二年，谢氏诞皇三子晔。
眼看着自家女儿都快过了嫁人的年纪了，文武百官不乐意了，纷纷上书，劝陛下选秀，还有的命妇直接不客气的教诲谢韫清，为人妻子，该贤惠大度。
彼时谢韫清母仪天下数载，越发有国母风仪，也不恼，只是笑道：“此事本宫也劝过陛下，然而陛下执意推脱，本宫也没法子。几位夫人不妨去陛下面前说道说道？”
命妇们暗骂这谢氏当真是善妒，无可奈何的回到家中，等着她们的，却是一份“厚礼”。
萧玄给每位劝他纳妃的大臣都送去了如花美眷，蹦跶得尤为厉害的，送得越多。
这下子各位大臣处理自己后院的事情都处理不过来，哪里还有功夫去管陛下的后宫？经此一事，他们终于知道陛下不纳妃的决心，便消停了下来。
萧玄膝下有了三个皇子，便越发想要个软糯娇憨的女儿，这日又缠着谢韫清，谢韫清被他缠得没法子，气道：“生儿生女又不是我说了算，萧玄你闪开，不要妨碍我睡觉。”
“媳妇，我们再加把劲嘛。”萧玄坚决不放开她，勾着她，折腾了谢韫清大半宿。
萧玄登基第十年，终于等来了他心心念念的闺女，一次就来了俩。
两个小公主软绵绵、香喷喷，萧玄一个劲的盯着她们傻笑，亲自给女儿取了名字，长女名晏，次女为晞。待两个小公主渐渐长成，各自嫁人时，萧玄终于体会到当初谢邕嫁女的感受了，当然，此为后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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